吴老师的“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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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9-05 04:51

吴老师走的第一个清明节,没有坟墓,没有牌位,没有贡品。他的侄女婿叶树峰来到屋外的空地上,在纸钱上郑重写下“吴玉阳”。

纸钱燃烧,灰烬随风飞舞。

2024年1月20日上午9点多,一辆扬州大学医学院的黑玻璃面包车驶进菱塘回族乡民族敬老院。一个小时后,在家人和敬老院院民的目送下,面包车载着吴玉阳的遗体静静离去。

没有花圈灵堂,没有跪拜哭丧,没有戏班白席。这位82岁的老人成为扬州高邮菱塘回族乡第一位、高邮市第十一位遗体捐献志愿者。

这在当地老人的眼里是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一时间很多说法不胫而走。

“吴老师真‘呆’,死后还要挨千刀万剐!”

“不是亲丈人,才不好好孝顺!”

“太给侄女侄女婿省钱了吧,没钱办丧事才捐!”

“这是吴老师多年的心愿”

1月19日晚上8点,叶树峰及爱人小吴带着孩子来看望“二爷爷”吴玉阳。他的心中有了一些预感,“我们连续来了一周,这次老人家一直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10点多,他将孩子送回家安顿好。不一会儿,电话铃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小叶啊,吴老师怕是不行了,快来!”1月20日夜里11点多,敬老院院长居桂红给叶树峰打去了电话。叶树峰赶忙叫上爱人,拿上准备好的寿衣七件套,匆匆赶往敬老院。这段路叶树峰已经走了16年多,不到10分钟,他们赶到了吴玉阳的床前。护工们为老人换上了寿衣。1月20日零时许,吴玉阳永远闭上了双眼。“走之前意识不清醒了,没有说什么。走的前几天,状态还行的时候,用手势比划要我们尽快联系市红十字会,让他实现捐献遗体的愿望。”

吴玉阳属羊,1943年出生于菱塘回族乡姚王村吴庄组。曾做过7年代课教师,后外出务工。回乡后作为五保老人,在2007年住进了敬老院。2017年,充满民族特色的新敬老院建成后,吴玉阳带着他的书籍喜搬新家。住了12年敬老院,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在离世后想把遗体无偿捐献出来。2019年11月,在当时还是敬老院副院长的居桂红协调下,吴玉阳填写了扬州市红十字会志愿捐献遗体申请登记表,预约了自己生命的终点站——扬州大学医学院。

居桂红立即联系了菱塘红十字会,上报高邮市红十字会后联系到扬州大学,定好遗体运送时间和车辆。“我曾在敬老院工作过,后面又调去了红十字会,最近又回到了敬老院。要是不回来,别人哪知道吴老师多年的心愿,在他去世前,就把他的‘身后事’对接的妥妥当当的了。”居桂红以前也做过7年代课教师,共同的身份让她尊重吴玉阳,一直称呼他为“吴老师”。在她的印象中,吴老师喜欢看书,看新闻,作息规律。回到敬老院任职后,习惯每天都去看看他,也关照工作人员勤跑多关心他,直至吴玉阳生命最后一刻,她和几位工作人员一直在他身边。

1月20日早上9点多,扬州大学医学院遗体接收站两名医护工作者赶到了敬老院。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和他们一起为吴玉阳举行了一个简洁而肃穆的送别仪式,向他三鞠躬。随后,老人的遗体被接走。

敬老院的40位老人也自发来到门口送吴老师最后一程。他们也都是五保户,觉得吴老师的做法“不可思议”。在他们看来,吴老师的这种做法真“呆”,人去世后就该入土为安,哪有将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挨“千刀万剐”的?

“遗体捐献”是距离菱塘老人们很“远”的事。全高邮,仅有10例遗体捐献。怎么能成为遗体捐献志愿者,吴玉阳生前在敬老院打听、咨询。后来他才知道,是红十字会在管这个事情。菱塘红十字会了解到吴玉阳的心愿后,来到敬老院帮助老人填写登记表,“没啥特别要求,主要是自己自愿、家属同意”。

“‘二大大’是个很‘倔’的人”

2019年11月,当“二大大”(高邮土话,二叔)吴玉阳的捐献遗体申请登记表出现在侄女小吴面前时,她拒绝签字:“我坚决不同意,全高邮也没几个人这么做。”

吴玉阳在家中排行老二,未娶妻生子。早年间大哥做了上门女婿,弟弟老三育有独生女小吴。侄女、侄女婿陪他度过了16年的老年时光,每周去敬老院看望他两次,有事情随叫随到。“我们不止一次和‘二大大’讨论过遗体要不要捐赠。作为嫡亲侄女,为你做点事是应该的,你的身后事我们不觉得麻烦,送花圈、搞仪式不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经济负担,更不会觉得添麻烦。”每次一讲到这个话题,吴玉阳的脾气就上来了。

在高邮地区,不少家庭仍遵循着传统丧葬仪式:人去世后,在家中设灵堂、奏哀乐、行哭礼,邀请亲朋好友一同“吃席”,儿孙则披麻戴孝守灵3到5天。“我和爱人都做好准备大办‘二大大’的身后事,我们想老人走得‘体面’,况且花不了多少钱。”

叶树峰在当地企业工作,到敬老院仅需10多分钟的车程。他常来帮忙洗澡、送些汤汤水水、水果牛奶,这让吴玉阳很是自豪。敬老院的老人们都羡慕他有孝顺的侄女侄女婿。

“‘二大大’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书、看电视,后来眼睛不好了也就看得少了。他常常给我讲《红楼梦》,叫我不管多忙,一定要多看书。”

“‘二大大’曾经拾到过十几万吧,早些年是一笔巨款,他都如数还给了人家。”

“‘二大大’的肠胃不太好,头也容易发晕,一发病我就带他去医院检查,查遍了也没发现毛病。后来他就不愿意跟我们去大医院检查了,我们一劝就发脾气。他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情非常坚定,是个很‘倔’的人。”

菱塘回族乡民风淳朴,当地村民遵循世俗传统,丧葬礼节繁琐,捐献遗体,是这个乡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入土为安”的传统习俗,会让大家认为遗体捐献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将死后的躯体供陌生人解剖、研究,很多人更是难以接受的事。

“我也担心背后会不会有人指指戳戳,在农村,这样的决定多少是要承受压力的。” 叶树峰说,“但是我告诉同事们‘二大大’的决定后,感觉自己多虑了,大家都觉得老人家深明大义。捐献遗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们俩都是心安的。” 侄女小吴在填写登记表时停顿良久,最终还是签下姓名。“我们都尊重和敬重‘二大大’的意愿”。

“我感觉‘二大大’最后执意要捐赠遗体,应该是想回报国家和社会,他一生自食其力,晚年成为五保户,享受了国家政策,敬老院也对他很好,他想尽最后一份力。”犹豫再三后,叶树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吴老师非常坚定耿直”

“吴玉阳是我的启蒙老师,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他。居桂红院长通知我他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心里非常悲痛。同时也告诉我,他的遗体也捐献了,我觉得符合他这个人的性格,符合他做人的风格。”

沙宝庚今年63岁,是菱塘回族乡民族初中退休数学教师。1969年左右,七八岁的沙宝庚在菱塘农村耕读小学跟随吴老师读书。耕读小学是当时农村生产队给孩子们集中读书的地方。校舍是农民自己盖,教具是吴老师自己制作,学生的桌子板凳也是吴老师用土坯搭的,环境非常艰苦。

在沙宝庚的印象中,吴老师既是校长也是教工。当时耕读小学有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大约有40人。“吴老师属于一人全包,三个年级的语文、数学等科目都是他一个人教。工作规矩、按部就班,严格按照作息时间办事,努力完成每天的教学任务,从没有偷过懒。比如说,提前放学或者有事不来。”

“当时教学是没有工资的,只是农村生产队给工分,教学1天就给他算1天10个工分,大概是人民币1毛5分钱。那个时候最好的劳动力每天是五毛钱,最差的大约每天两毛钱。可以说吴老师的收入微薄得可怜,就是这样的艰苦,吴老师也没有放弃为农民子弟传播文化知识。”沙宝庚回忆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沙宝庚始终没有忘记吴老师。改革开放后,电线电缆、智慧照明、文旅康养等特色产业在菱塘回族乡快速发展,乡里富裕了,开始调查统计以前退出教师队伍的这一部分人群,给予他们一定的补助。2016年,还在任教的沙宝庚得知了这一消息,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有一个老师叫吴玉阳”。可是去哪里找吴老师呢?

经过多方打听,沙宝庚知道了吴玉阳老师住进了敬老院。时隔40多年,这对师生见面了。“见了面我才知道他是孤寡老人,有个侄女儿对他非常好。而且吴老师还做过我的老师,我更有义务去看他,带些牛奶、苹果给他。他非常高兴地向敬老院的人炫耀我是他的学生,也成为一名老师了。我当时都不好意思了,真的!”

“吴老师的字写得相当漂亮,他喜欢看书、写文章,还喜欢给人家写一些对联,帮忙代写书信等。吴老师还是老三届毕业生,在我们那个年代,他算当地水平比较高的。由于我当时还小,后来只听说吴老师调动离开了。”沙宝庚由衷地感叹,“孤寡老人能够有这种想法,我还是蛮感动的。就是到最后了,还想着为医疗事业做一份贡献。”

“吴玉阳的名字刻在了纪念碑上”

3月28日下午,侄女小吴接到了高邮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赵晨的电话,“吴玉阳的名字已经刻在了扬州博爱园的纪念碑上,这两天也会举办扬州市遗体(器官)捐献纪念活动,我们还会再打电话通知你。”

“过几天清明,红十字会邀请我去市里参加悼念活动,我们带上孩子去纪念碑上找找‘二大大’的名字吧。”小吴与叶树峰商量。她听说这种悼念活动一般都是邀请家属和医学生,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会给捐赠者献花、深鞠躬。

4月2日,扬州市遗体(器官)捐献纪念活动在博爱园举行。截至目前,扬州市登记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23237人,实现遗体(器官)捐献215人。

“遗体捐献是一种无偿行为,红十字会颁发捐献荣誉证书。捐献遗体是为医疗事业做贡献,吴玉阳的奉献精神很让人敬佩,他也会是我们乡里的榜样”,居桂红目前还负责菱塘红会日常工作,“后来也有老人和我们了解‘遗体捐献’,但由于各种现实的原因被‘劝退’了,但吴老师为我们开了好头。”

新华报业·新江苏记者 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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